每回在國光劇場看戲,乃至於各大小戲曲傳統戲演出的場子裡,只要將目光往後排觀眾搜尋,十有八九,總能見到一位戴著小框眼鏡,手拿水彩盒的儒雅先生。他總是一會兒抬眼看戲,一會兒埋首塗鴉,將臺上生旦淨丑的嬉笑怒罵勾勒成畫。 一般,沒多久就能在臉書上看到這些畫稿,往往幾筆線條,一點暈染,就令角色在戲最關鍵處的神色姿態,躍然紙上。這位畫戲高手,大號曾念生,精於醫道,於三軍總醫院精神醫學部擔任主治醫師。許是這樣的專業背景,曾醫師看戲畫戲,特別著重演員所散發出的整體精神狀態,在意一種「人的氣味」,有些演員或許技巧超凡,卻難得愛眷。 「我喜歡看臺灣演員的戲,反而有老傳統,又自然。而且整臺人總是一起努力,呈現『一顆菜』的好狀態,」曾醫師說,「看北京、上海、天津京劇院的戲,固然有很多好角兒,但有時似乎在各唱各的,不在同一個頻率上。而且太『歸派』、太『機械』,少了人的情感。」 「緊抓人的情態」成了曾念生戲曲人物畫的一大特點。有一回他看二分之一Q劇場改編自崑曲《牧羊記・望鄉》的實驗戲曲《半世英雄・李陵》,就特別抓住李陵下場時的背影。劇中李陵滿懷期待,前去北海與過去至交蘇武相見,本盼蘇武能體諒自己滿門被戮,不得已投降匈奴的苦衷,卻沒想到被老友訓斥,最終落寞轉身離去。這離去的一轉,不僅僅蓄積堆疊了全劇的情感,在身段設計上也非常別緻,以翎子的顫動外化了李陵的憤懣憂傷。人物扭頭扭身下臺的神態情感,全在曾念生手起筆落間。 曾念生戲齡甚長,戲曲的種子,打從讀小學時,就深埋心中。先是在電視中看戲,對戲曲節目如數家珍。「有一陣子甚至八點檔也播國劇,雖然只有短短兩三個月,但剛好是寫功課的時間,得在看京戲和寫功課間天人交戰。又是《國劇大展》又是《忠義劇展》,各類節目很豐富。有一回我看到活關公李桐春,在場上直接化妝,改變造型,簡直驚呆了,覺得舞臺實在太神奇了。」(註) 隨著升學、習醫和工作,曾念生看戲的日子頗中斷了一些時日,只有在國防醫學院就讀期間,還看過幾場三軍劇團的勞軍戲。三軍劇團解散後,他本以為在臺灣已經再也沒有京戲看了。沒想到,一次參加學術會議,竟在會場旅館大廳,發現國光劇團的演出DM,這才知道原來臺灣京戲的火苗不曾熄滅,而開始再進劇場。 朱勝麗演的一場《紅娘》,讓曾念生至今念念不忘,「應該走的是荀派的路子?紅娘被關在門外,唱的不是崑曲那種雅詞,而是很真切地想像門裡發生的事情。朱老師的版本從唱詞到表演都令人讚嘆。後來年輕一輩的國光演員,如凌嘉臨等也能跟著這個路子,演出生活化而精彩的紅娘。」 「我每次看戲,總是很感激,感激有這麼一群人,還願意做這麼難這麼辛苦的事情,這是很不容易的堅持。」曾念生談起辛苦的演員們,總帶著溫柔敦厚,「有些人談京劇,就只談梅蘭芳、余叔岩這些大師,好像非他們便無足觀。我不這樣想,看戲就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很輕鬆。今天誰唱得好,明天誰進步了,都令我開心。或許哪一天就沒有京戲看了,我很珍惜每一場演出。」 除了戲,曾念生也畫生活,在居酒屋等朋友,也就信手畫起周遭的一磚一瓦。最早拾起畫筆的起因,更是源於生活,孩子還小的時候,每週帶孩子去教會,哄孩子不要吵鬧,遂拿起筆說:「爸爸來幫你畫個有趣的玩意兒。」從此不可收拾,生活點滴都入畫。說曾念生愛畫戲,不如說因為看戲是他生活的一部份,所以他畫。一個月約能畫上兩本水彩本。臉書上,全不似一般人以照片打卡,而是以筆墨丹青寫日記。曾念生勾勒點染的有時候已經不止於戲裡的角色,而是為生活上了一層色彩。 天時地利人和的奇妙因緣,造就了曾念生第一次拿起畫筆畫京劇契機。有一次帶孩子到圓山台北市立美術館參觀,巧遇復興劇團演出《虹橋贈珠》,武戲熱鬧,精采紛呈。曾念生信步走進地下室的書店裡,買了一盒色鉛筆,就這樣畫起戲來了,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早些年,我愛帶孩子去台北戲棚看戲,培養小觀眾。」曾念生說,「戲棚的戲,在中場休息的時候,會有人扮上,讓人欣賞。這時候,我就能盡情地仔細畫,不會打擾到別的觀眾。」 怕畫筆和水彩紙摩擦的聲音,會打擾到其他觀眾,曾念生習慣坐在國光劇場後排看戲畫戲。他往往先拿黑筆勾勒人物線條,在五分鐘內,抓住角兒的神韻,幾個折子連番演下來,一次往往能速寫十餘幅之多。曾念生往往在這些畫背後貼上郵票,當明信片寄給自己。收到自己的作品,再慢慢以水彩著色、渲染,又再一次重溫戲台上的人情,劇場中的溫度。 曾念生談起自己比較鍾愛的京戲畫作,第一個想起的是《獅吼記‧跪池》。二○一二年八月十一日,孫麗虹、劉海苑、鄒慈愛三位老師合作,分別演陳季常、柳氏和蘇東坡。「孫麗虹老師演起陳季常怕老婆的樣子,實在憨厚得讓人心疼,雖然是喜劇,一邊想笑,一邊還有點不忍心笑。孫老師有種天生的幽默感,我很愛看她演戲。」曾念生說,「那天,還記得那天我坐得特別前面,能看見非常多細節,邊看戲邊拿著毛筆畫。」孫麗虹老師榮退時演《鳳還巢》飾演穆居易,曾念生自也以畫筆為之留下了紀念。陳清河飾演的醜小姐雪雁,曾念生特以側面表現,將之勾勒得唯妙唯肖。 曾念生除了畫京戲,還下筆為文,從精神醫學和觀眾心理的觀點剖析京戲,曾與好友音樂學者蔡振家合著論文分析《碰碑》和《南天門》,談裡頭的度脫與救贖。以「臨終憂鬱」來詮釋楊老令公,被困兩狼山,無糧無兵,面對李陵碑的精神狀態,大段的二簧唱腔,彷彿邀請觀眾們一起回顧他一生的記憶。而蘇武的鬼魂則仿若「治療師」的角色。 《南天門》中義僕曹福,在臨終之前,彷彿見到各路神明前來,類似「臨終譫妄」的現象。曾念生將之和自己臨床經驗相互印證,他曾遇過一位癌末的牧師在臨死之時表示自己看到「火車火馬」來接引他,並一直哼唱黑人靈歌中的句子直至離世。當然,舞臺藝術並不只是醫療診斷,文中又再回到這兩齣戲誕生、流行的清末脈絡中,分析觀眾見到英雄受度的觀劇心理。 彩筆繪戲臺,點染世間情,相信曾念生的好畫還會繼續一張一張地見證臺灣戲曲舞臺的精彩時刻。且讓我們在每一場演出後,一起期待著!註:這是《關公出世》,又名《斬熊虎》的情節,敘述關公本是白臉(俊扮),因為殺了惡霸避難,在一古廟中被神聖「變臉」成為紅臉,因而躲過追兵的情節。曾念生記得當時戲臺上是演員臉朝廟簾裡頭勾臉,背對觀眾,一轉身已是紅生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