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羅漢圖》是國光京劇團二十年的團慶大戲。既然是「週年慶」製作,一般想像必然是花團錦簇,鑼鼓喧天。事實不然,這齣新戯雖不乏精彩賣點,但編導卻別有用心,所呈現的表演形式也再次要讓觀衆思考京劇傳統與創新的界限。而這正是國光之所以為國光的原因。《十八羅漢圖》的劇情圍繞著一幅十八羅漢古畫的真僞而起,和傳統京劇的忠孝節義幾乎沒有什麽關係。古畫的來龍去脈頗有推理意味,圍繞古畫的一群人物也令人好奇。這裡有山中修練的女尼,有女尼撫養成人的青年,有僞畫製作高手,有他年方少艾的妻子,還有一群附庸風雅的金主掮客,以及女祭司般的藝文首腦。這群人因畫而發生糾葛,演出一場耐人尋味的好戲。愛看熱鬧的觀衆對《十八羅漢圖》不會失望。在編劇劉建幗女士與王安祈教授的處理下,當代話題進入古典世界。女尼和青年塵緣難斷,儼然是僧俗戀外加姐弟戀的先驅。老謀深算的僞畫畫師以假亂真,但對少妻的真情卻絕不摻假。這兩對人物如何發生關聯,如何互動,耐人尋味。在此之上,編導對於文藝界自鳴清高的嘲諷,令人發出會心微笑。市儈與風雅、金錢與藝術的聯手操作,古今皆然。我們周遭不總有一群「雅得俗」的人,惺惺作態?然而《十八羅漢圖》感動我們,更因爲熱鬧之餘,戲中的人和事引領我們到另一個境界。誠如國光藝術總監王安祈所強調,戲曲之所以感動人心,是因為演繹了人間的深情流轉:「如果沒有依託於文本的深情,手眼身法步甚至曲牌格律、美妙文辭,都只是技。」國光這些年的新戯,無不以此作為出發點。情的展現,不僅局限於兒女之情。從《三個人兒兩盞燈》的深宮幽怨到《快雪時晴》的喪亂流亡,從《百年戲樓》的粉墨滄桑到《康熙與鰲拜》的君臣反目,無不關乎人間各種有情、無情現象的描摹或反思。《十八羅漢圖》更深化情的辯證,而使劇場有了寓言向度。劇中山上的女尼撫養青年長大成人,日久天長,師徒竟有了曖昧情愫。欲潔何曾潔,清規戒律擋不住無孔不入的欲望。另一方面,山下的畫廊主人兼僞畫製造者坐擁美眷,但老夫少妻,總似有難言之隱。戯中這兩條綫索,一方面是情的患得,另一方面是情的患失,細膩幽微之處,不但考驗導演演員功力,也同樣考驗觀衆的慧心。傳統京劇裏的王寶釧們哪裏見過這個?但《十八羅漢圖》用心尤大於此。編導要探討的更是「情」與「物」糾纏關係。這是中國傳統詩學的大關鍵。所謂「情以物遷,辭以情發」,物是啓動,回響,觀照情的界面。物不但指眼前事物,也指萬事萬物發生與推移的現象。在戯中,物的意義首先具體化在古畫「十八羅漢圖」上。對山上的女尼而言,古畫成爲寄託或遮蔽情的信物;對山下的文人畫商而言,古畫是是貴古薄今的藉口,也是文化資產的象徵。一張畫的旅行——從轉手,修補,僞造,買賣——勾引出種種欲望,也帶來情的牽引。人間貪痴嗔愛,皆因物色而起。何其反諷的是,「十八羅漢圖」畫的卻是佛教經典人物,傳達的意旨是緣起緣滅,最終不過「空無一物」。如何將「情」與「物」這樣複雜的關係在舞臺上演繹出來,不是易事。編導選擇了繪畫作爲媒介,尤具挑戰性。在此之前,國光曾經以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為主題,演出《快雪時晴》,藉著書聖法帖千百年的流浪,凸顯藝術和歷史之間千絲萬縷的糾纏。《十八羅漢圖》以繪畫代替書法,似乎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快雪時晴》中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只作爲一個客觀、超越的藝術聖品存在,由此折射歷史亂離。《十八羅漢圖》裏的古畫卻是一件真僞難辨的神秘古董,在劇中經歷了修補僞造、鑑定交易,仿佛所有經手的人物,都為這張畫添加了層層人間色彩——而這正是「十八羅漢圖」之所以有戲、也有情的地方。於是我們看到,劇中三位主角演出三種面對藝術創造的感喟。女尼與青年互不相見,晨昏修補古畫,但紙上粉墨無不成爲傳情的綫索;「一點心事難藏隱,幽情密意在筆鋒」。畫師臨摹古人的技巧登峰造極,但獨缺臨門一腳的自我突破;「開闊氣象早練就,獨缺殘筆境幽深」。歷劫歸來的青年藝事更爲精進,但難掩不堪回首的嘆息;「斑斑點點,滴滴落落,墨痕為伍」。什麽是藝術創作?是深情密意的寄託,是師法抑或超越前人的角力,是苦難創傷的升華。繪畫如此,戲劇不也如此?國光劇團這些年致力拓展京劇界限,特別強調戲曲的文學性。《十八羅漢圖》探討繪畫、戲文、劇場的互動,有了更上一層樓的野心。劇中種種紙上風雲,必須要經過演員的詮釋「演」出來。這樣的跨界表演,當然有了看頭。中國古典文論之首的《文心雕龍》有謂,「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聲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的確,形文,聲文,情文三者在《十八羅漢圖》交互穿插,形成了一個深邃有緻的戲曲文本。在《十八羅漢圖》的高潮,觀衆看到不是一張,而是兩張「十八羅漢圖」畫作呈現眼前。何者為真,何者為假,這裡賣個關子。可以強調的是,當臺上的角色忙於分辨「畫」的真假的同時,也進行「情」的有無的辯證。情之所至,甚至直透生死,「物」的真僞之辨也就豁然開朗起來。我們甚至可以從《十八羅漢圖》的結局,聯想一則有關國光京劇品牌的寓言。京劇在臺灣經營超過七十年,早已自成傳統。好事者每以大陸京劇為正宗法乳,原汁原味,相形之下,臺灣京劇似乎只是衍生,是擬仿。殊不知大陸京劇歷經卅年動亂,千瘡百孔,何嘗不歷經重重修補改造?臺灣京劇從無到有,又何嘗沒有推陳出新的發明?京劇原本就是兼容並蓄的劇種,所謂「正統」,不妨各表一枝。重要的是,無論創新守成,編導演是否能夠表露——或者演出——真情實意,才是意義所在。這大約是王安祈教授對國光京劇最大的抱負了。回到文章標題。「因情成夢,因夢成戲」,典出明末大戲曲家湯顯祖,正説明了戲曲的精髓無他,就是入夢與驚夢。而夢的根源,唯情而已矣。國光廿年卓然有成,《十八羅漢圖》出虛入實,巧妙地演出國光這些年面對傳統與創新的夢想與真情。謹以此文,祝福國光。本文原刊載於《聯合報》聯合副刊,2015年9月17日,D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