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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上讀到胡雪巖

  • 日期:2006-11-06


場上讀到胡雪巖_ 汪其楣



(本文與聯合文學264期2006年10月號同步刊載)



「你願意來導演胡雪巖嗎?」二00五年歲暮,與劉慧芬在「歌仔戲論壇」相遇,我們受邀各以編劇或導演的視角,討論一齣刻畫竹塹名紳詩人林占梅的新編歷史劇,那是一個多年來少見的熱烈場合,歌仔戲創作的活力,令人欽羨。而慧芬的問題,幾乎害我分神了幾秒鐘。



她平素為人嚴謹,並以用功執著為戲曲編劇界所稱許,她開口,我不能打馬虎眼。雖然面對今(二00六)年的繁重schedule,上半年編導「聆聽.微笑」音樂會之外,還得編寫出兩個明年及後年要推出的劇本;我實在不該再給自己增加新的工作,何況庭園將蕪、、、、但我卻無法掩飾地流露了高度的興趣;就是因為胡雪巖,高陽小說裡的胡大官人,小爺叔。



還在「連載的時代」,我有看完當天的就開始等第二天報紙的多次經驗,高陽小說跑起野馬來更叫人心懸魂迷。其實全家都是高陽迷,母親會悉心剪下那一方方的小說,排貼在舊筆記簿上。在單行本未問世之前,兄弟姊妹常借她那貼得鼓鼓的《胡雪巖》、《紅頂商人》或是《燈火樓台》,拿出溫習回味。



  高陽小說弄得我們都喜好「講古」,旁徵、考據更是聊小說時加油添醋的好法子。這個愛看小說讀歷史的日常習慣,也有助於我們和博聞強記的父親平坐談話,不至總是一面倒地被他「蓋死」。



  接著王安祈溫柔周到地來邀請,我就不懼萬難地接下導演工作。如今,還排著戲,兄弟們早已訂票。九三高齡的母親已不太出門,仍常郵購新的小說在房中閱讀,她興緻勃勃地與我討論七姑奶奶和螺獅太太的性格、趣味;「幸好」,我跟慧芬說,「妳的劇本裡保留了這兩位女角。」



九四高齡的父親也多年未曾到劇場聽戲,年輕一輩的演員他還記得復字輩、海字輩、陸字輩。當我對他描述排練場上的浩大人馬時,他頻頻點頭,眼光靈動;可能他的「卡司」是現在這批演員的「師父們」,或更早,在北平、上海戲園子裡,他所熟悉的名角還「在演」胡雪巖。



  清中、晚是個痛苦的迷人時代;前面是康熙、雍正、乾隆的盛世,後面是辛亥革命孫中山,中間就是從盛到衰的那一次次戰亂和傷痕,以及周旋在內外情勢、社會變遷中力圖振作、自強保國的朝野人士。我放不下的就是這些人,和他們代表的知識界、他們身邊受苦的百姓、受挫的軍士、和被連帶得利又受累的商人,其實就是整個中國文化傳統的「共犯結構」。



也許受高陽、以及我最崇拜的史家郭廷以的影響,我也對劇中人物充滿同情。胡雪巖有其圓熟、膽識和迷人的手腕,左宗棠、李鴻章也各有令人驚歎的才具和眼光。其他如發明宮保雞丁的丁寶禎,曾三次被革職,仍不畏強權、敢作敢當。又如在台灣整吏治、開油礦、架電報線的丁日昌,還把基隆、台北段的鐵路延長到新竹的就是他。寫過旅台詩集的王凱泰、繼劉銘傳到任的巡撫邵友濂,都與台灣有關係。還有想出辦法弄倒胡雪巖的盛宣懷,這所有近代中國現代化路上的名臣,我都必須用複雜的眼光看著他們。



唉,短短一晚的戲,描寫不了的就留待閱讀時繼續玩味、憑弔。想來,我常是看了半架子的書就生出一齣戲,為了把戲做得細緻,就又看了好幾箱書。偶而不小心被人稱做戲劇學者,就彆扭,想抗拒。但看到自己導戲時翻出書上的圖文,講給演員聽,那種眉飛色舞,巴不得幫他吃下去的樣子,就覺好笑。能拿小說到排練場猛抖猛讚,多過癮哪,幹嘛爭辯說自己不是什麼,又是什麼。



  跟國光排戲,我仍然背了兩個大書包,從關渡搭社區巴士轉捷運,再坐計程車到木柵。京劇演員之中,有的演過的戲比我看過的還多,但幫助他們接近劇中人物和場景的方法還是一樣,讓演員多吃些文學的食物,多受到史料的薰陶,想像力受到了刺激,感官都飽滿了,就像蠶寶寶吃足了桑葉,才吐得出亮晶晶、綿延強韌的絲,才有內外兼美的表演。歷史書裡的人物就能站在舞台上為他自己說話。



  好希望看了這個戲的觀眾,不但想把《胡雪巖》,還把高陽的幾十部再版又再版的清代歷史小說,都拿出來溫熨、飽讀,還希望讀者把郭廷以《近代中國的變局》抱出來做床頭書。搭捷運的時候,背包裡鼓一本唐德剛的《晚清六十年》,然後書桌上供幾本史景遷,就更舒服了。也許戲裡的唱詞、對話會變得更濃重,戲裡的情懷場景,會讓人常想起,想起就不捨,再去翻開書。歷史、小說、戲劇,要是總這樣互相激盪,戲台上是聚焦了的文化圖相,胡雪巖裡的那些歷史人物,喚起的不只是過去,也有對當下和對未來的真實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