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裴—團隊精神與個人魅力合譜亮點
貢敏 資深戲曲工作者、本團首任藝術總監
一連五天的「裴豔玲唱京劇」專場,獲致多方面的熱烈迴響,達成演員、觀眾、劇院、劇團四贏的局面,使兩岸文化交流活動,又一次由京劇藝術締造了佳話。
十幾年前,裴豔玲率河北梆子劇院,先後兩度來台演出,使寶島觀眾眼神為之一亮;裴主演的戲碼,無論是梆子或部份京、昆,都予人深刻印象,覺得這位享譽國際、被大陸目為國寶的戲曲表演藝術家,並非浪得虛名。
去年她來台為戲校授課,有機會看到國立國光劇團有關《折戟黃沙楊家將》的系列演出,深為台灣有這樣一個角色整齊,生氣蓬勃的京劇團體感到驚喜,不啻他鄉遇故知。因為自幼即學京劇的裴豔玲,雖然側身在梆子劇院,卻一直對京劇不能忘情,加上她曾受過許多京劇大師的指點,對、余、馬、奚諸派鬚生的藝術,都有相當造詣,只可惜沒有盡情揮灑的機會。因而當國光當局,邀請她合作一檔「裴豔玲演京劇」的構想時,雙方可說是水到渠成,一拍即合。
然後,就是這個強勢組合的優越呈現。在國光眾星拱月的配合下,裴豔玲如魚得水,盡展平生絕學。五天專場,結結棍棍的六齣大戲加一場爐火純青的余派老生清唱;十個角色不僅文武昆亂不擋,而且跨鬚生、衰派老生、靠把老生、本嗓小生,長靠短打武生,架子花乃至武丑許多行當;每齣戲的亮點不僅是她個人,也使得每一參與者同樣有光彩,讓觀眾看得心滿意足,情緒沸騰的想:他(她)們是如何做到的?
如何做到的?客觀地說:這是一個富有朝氣的劇團,和一位天才橫溢的表演藝術家,在炎夏溽暑中勤排苦練,整整流了兩個月的汗水,纔獲致的成果;劇團的敬業精神,使裴豔玲欣慰動容;而她以花甲之年,兀自精益求精的嚴格自我要求,也感動了國光團的演員群,覺得她是益友,是良師,是表演工作者的典範。以致在圓滿演出結束後的惜別會上,形成大家真情洋溢哭成一團的感人場面……。
這檔五天的演出,可說場場都是值得人回味的盛宴。劇目之安排,亦可謂別出心裁。既突出了裴豔玲,也展現了國光團自身的優勢。
首場《鍾馗》是裴的代表作之一,國光雖亦演過此劇,但版本不一,一切都是自零開始。這齣由清初作家張大復所編的《天下樂》傳奇,流傳下來的只有《嫁妹》等少數折子。許多地方劇種演此劇,大都根據昆曲版本。原始的劇情,是述鍾馗因人間不平而對天地鬼神不敬,觸怒觀音大士,乃使其容顏改變而肇成悲劇。後來一般演出,皆改為赴試途中遇妖致病而毀容(京劇大都如此演)。河北梆子劇院,爲因應裴豔玲的多才多藝,乃另起爐灶,設計成因試官營私,鍾功名被黜,憤而撞柱毀容殞命。這次演出的京劇版本,就是從梆子劇院移植過來的,細心的觀眾可以從嫁妹行路一場的部份唱詞不同,而了解這是與厲慧良等京劇演員所演出的版本是有差別的。
裴的這齣戲熟極而流(暢),處處見功力。除了「下高」時,不似十數年前俐落外,其他各場,堪稱無懈可擊。而朱勝麗、汪勝光、劉琢瑜等也都全力施為,俱是耀眼的綠葉。尤其眾家鬼卒之翻騰撲跌,極火爆之能事,為構成瑰麗畫面與熱烈氣氛的主要因素。鍾馗之造型與肢體語言,是猙獰而又嫵媚;鬼卒們則是既醜陋亦喜憨,他們互動而生的鬼趣與美感,應是這齣戲的戲膽所在。
第二場以余派經典的清唱開台,台上陳設極簡而古樸有致。武場不用鐃鈸,文場以南弦代月琴,每唱完一段可轉身「飲場」,俱是此間首見。裴豔玲著便服長袍,意態從容瀟灑,在三段二簧中夾兩段西皮,唱的是韻味醇厚,遊刃有餘,無一絲烟火氣。在京劇藝術中,梅、余兩大家之特點即在於無明顯之特點,容易琅琅上口,卻難登堂入室,妙處只能意會,不能言傳,所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裴豔玲唱來處處是余的勁道與精神,落落大方,絶使人想不到她在京劇舞台上是以鍾馗與孫悟空等角色馳名的。
接下來國光旦角齊出,七人演五個選場,可為各盡其妍。只是此等類如彩唱之段子,似以膾炙人口的流派代表作,易以產生瞬間之觀眾共鳴而釀成熱烈氣氛,較冷僻的戲就事倍功半了。
大軸《鬧天宮》,以北派《安天會》為主,是昆腔路數,裴豔玲此戲亦是輕車熟路,可貴處在於唱。無論動作如何激烈繁複,她歌「喜遷鶯」、「刮地風」等曲牌,仍然滿宮滿調,一字不茍。不似有些人顧到身段、動作,就顧不到嘴裡,就任小海笛在空吹,或者是聲嘶力竭,令人慘不忍聞。
第三天裴豔玲為雙齣,前演新排首演之短打武生戲《蜈蚣嶺》,後與魏海敏合演《坐宮》,中場則是唐文華與劉琢瑜之《將相和》。(這也是琢瑜加盟國光,表現最完整規範的一齣戲,令人擊節欣賞。)
《蜈蚣嶺》雖與《夜奔》、《探莊》並列為短打武生的開蒙戲,但情節不如另二齣,所以不易討好。整齣戲只見到演員動作的高難度,卻難感受到劇情的張力。裴在晚年推出此戲,顯現出她好學與好勝的精神。只是在《蜈》劇中消耗了不少體力,以致在《坐宮》時,嗓音略有疲態。直到公主下場,胡琴漲調門,她奮力一搏,由快板至「叫小番」,響遏行雲如鶴唳長空,全場立即報以熱烈掌聲,圓滿收場。
魏海敏此次雖僅擔任鐵鏡公主和孫尚香兩個角色,卻都是神完氣足,出色當行,達到完美無疵的境界。亮麗的音色,永遠保持穿透力,怎麼唱怎麼有,真是個好演員。
《伐東吳》中「一趕四」幾乎已成流行,不僅裴豔玲在台灣演過,稍早的吳興國,稍後的唐文華也都演過。不同的是吳和唐都演顯聖的關羽,裴則是飾關興,是四個角色中唯一不戴髯口的。這次演出,裴的奚派唱腔《哭靈牌》最見功力,一唱三歎,感人至深。《黃忠帶箭》以詮釋人物勝,表演也較一般常見者豐富。
最後一天的《龍鳳呈祥》,除了裴要趕喬玄與張飛兩角以外,國光的主力演員全部出場,是一台陣容相當嚴整的群戲,十分精彩。裴的喬玄宗馬,連「勸千歲……」一大段唱詞都一字未改。《蘆花蕩》中的張飛,則京、昆互見。幾支北曲如「鬥鵪鶉」、「雪裡梅」及「調笑令」,雖僅唱出部分,已令人發思古之幽情。演出後謝幕兼為裴豔玲慶生的場面,更是令人難忘……
這次愉快而成功的合作演出,奠基於一方面有才藝,而另一方面則能善用其才,眞達到「有容乃大」的境界。過去軍閥混戰時期,驍勇善戰的西北軍,終於也潰亡了。後來有位軍界大老慨然嘆息說:「西北軍的門樓子只有六尺高,超過六尺以上的漢子就進不來了!」可見廣納賢能為己所用,是成功的不二法門。國光劇團與裴豔玲女士之合作,正可作如是觀。